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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工智能背面:一群年轻人的苦与酷

2018-12-29 13:24

从充满科幻色彩的高大上概念到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衣食住行,AI的「平民化」离不开一群又苦又酷的人。这群离AI技术最近的人,正是大众印象中穿格子衬衫、背双肩包、对代码狂热的年轻程序员,在他们的种种没想到中,人工智能的研发在这个国家高速走过实验性阶段,落地应用与商业化被提上日程。

文|巴芮

编辑|张慧

其实那顿羊蝎子吃得还挺舒服的,身上暖和,气氛热闹,还能一起畅想出海打渔的场景。只是杨睿刚——一位在美国待了二十年、说话时不自觉夹杂英文单词的AI(人工智能)科学家,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带着一群留洋归来的科研人员,和包工头在工地上围着一个拿柏油桶改装的大锅煮羊蝎子吃。在远处,一只狼狗趴在地上守着他们正在研发的无人挖掘机。

陆清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的工作会是对着一个儿童故事机面板,每天喊上十几遍「小马过河」和上千遍「小度小度」,说到周围同事都佩服他的耐性。

7月,全球第一台完全没有方向盘的巴士——百度阿波龙,在中国量产下线。或许李彦宏十年前也未曾想到,自己会和汽车工业发生这么紧密的联系。

从充满科幻色彩的高大上概念到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衣食住行,AI的「平民化」离不开一群又苦又酷的人。这群离AI技术最近的人,正是大众印象中穿格子衬衫、背双肩包、对代码狂热的年轻程序员,在他们的种种没想到中,人工智能的研发在这个国家高速走过实验性阶段,落地应用与商业化被提上日程。

全国有十几万年轻人正投入到AI研发中,AI研究成了一个场,汇集起属于他们的信仰与狂热,为弥合中国与国外先进人工智能发展间的差距而努力。

百度自动驾驶技术部的研发工程师邱星北从传统汽车企业转型而来,因为长期在露天场地测试无人车性能,他比公司里其他程序员要黑上几个色度。

很少有人能在工位上看到邱星北,大多数时候他都在测试场地迎风抱着电脑开工,测试场不是在雄安,就是在离北京市区十多公里的顺义或亦庄,附近厕所难找、水难买,更没地方能充电。

邱星北在做车辆上线测试前的最后检查

冬季寒冷,电池不禁用,电脑的待机时间成了大问题。邱星北的包里除了价值二三十万的测试设备、两瓶矿泉水,还要多塞一个20万毫安的充电宝。

大部分时间,邱星北要用那台电脑查找和解决无人车在行驶过程中出现的驾驶问题,比如拐弯角度不够、给油不到位或者刹车有顿挫感。「我们负责研发的部分相当于驾驶员的手和脚,要完成自动驾驶,接收到后台指令后,通过机械的『手』去转方向盘,通过『脚』踩油门和刹车」,这一过程中出现任何失误,都将是致命的。

早期原地测试时,有一次方向盘本该退出自动驾驶状态,由驾驶员接管,却依旧自顾自地运行着。邱星北深知这样的安全威胁有多大。「这个不通过,我们无法让车辆上路测试」。全组八个人,留下两人值班,其余的都去查找问题。

被外界高度关注的新兴科技产物正在落地,人们对它的要求通常是苛刻的,「如果是人开车出事故,大家会说人嘛,总有失误的时候,但机器不行。」邱星北说。走在行业的前端附加的风险和压力让他长期焦虑,一旦出现问题,舆论和质疑呼啸而来,甚至可能将整个行业完全击溃。

戴着黑框眼镜的邱星北不敢想,唯一能做的是及时发现问题并不顾代价去解决它,严守安全底线。

测试设备装进后备箱被运往测试场,全部装在无人车上一项项测;报告会轮番开,各个方面的发现要一点点过;每天加班到11点,熬到场地所有工作人员都离开,可是,问题根源仍然没找到。就像走进了死胡同,他们在不停撞墙。邱星北愁得晚上睡不着觉。这种事时常会给他和同事带来挫败感,因此他们只接纳对做自动驾驶这件事有十足热忱的人加入团队,否则日子会很难熬。

这一切都被邱星北的新婚妻子看在眼里,她能做的只有努力去理解他的梦想和坚持。无人驾驶听起来十分酷炫,但是为了这个愿景早日实现,像邱星北这样的普通程序员要在事无巨细的工作和柴米油盐的生活之间寻找微妙的平衡。家人被他们的英雄梦想打动,有时会主动做出妥协——自从邱星北进入自动驾驶的项目组,夫妻两从没在工作日一起吃过晚饭,邱星北的妻子也没有怨言。

公司为邱星北和妻子办的无人车婚礼

软件硬件都查完了,邱星北和同事没辙了,无聊地对着仪表盘上的各种设置随意浏览,问题的原因却意外地找到了——原来他们测试时是在运动模式下,换回普通模式就可以正常切换了。他们既兴奋又震惊,甚至觉得这个困境很「弱智」,「但能解决问题就行,我们赶紧去试试」,邱星北发现了自己的思维盲区,「我们一般不会考虑原车问题,否则会让问题复杂化,所以尽量先查我们这个系统的东西」。

习惯于利用算法实现理论最优解的工程师和科学家,经常在技术落地时,被现实中的多样性搞得措手不及。

让挖掘机实现自动驾驶,算得上杨睿刚从事研究以来做过的最大、落地最深的项目,「硬件上真的是走了不少的弯路」。画工程图时,包工头告诉他机械臂长1.5米,但计算时总是错,仔细排查了三天,最后发现机械臂长是1.2米。

肯塔基大学计算机系终身正教授杨睿刚以前的工作都在实验室里,「原来我们做东西,大多都是拍脑袋,你写一篇paper,找三个best case就可以了。做学问嘛,只要在学术界认可就可以了。」两年前,他想要「try something new」,让研究成果真正应用到现实中,于是放弃了美国的优越舒适的职位回国加入百度,成为机器人与自动驾驶实验室的一员。「现在跟机械结构打交道,这个机械不是你造的,而且是个二手的,甚至有可能是破的。」这样的状况当然不会在实验室中出现。

AI技术的落地,逼着程序员「接地气」,因为理想模型与现实之间的鸿沟总能突破想象。在自动驾驶研究早期,邱星北不断对编程的同事强调,「按照人类驾驶习惯,一秒钟方向盘真的转不了500度」。杨睿刚也越来越清楚,「如果一个方案中出现三个bad case,恐怕这个产品也就玩儿完了。」

他们学着接受现实中的不完美,在妥协中完善产品。

就像被寄予厚望的无人车,即便不断迭代优化,也存在着不可避免的驾驶盲区。「比如红绿灯的识别,当逆光或雨天,车上的摄像头被挡住后就看不到了;还有遮挡问题,如果路边停一辆大车,前面突然有什么窜出来,一样来不及躲避。」自动驾驶的技术负责人陶吉说。鉴于这些考虑,他开始设想让道路变得更聪明,「让道路能够给车提供更多的信息,弥补刚才说的那些不足。」

陶吉在分享Apollo车路协同开源方案

这是个在业界存在多年,却一直未见成功落地的概念——「车路协同」。「这要更多依赖通信行业和道路基础设施建设方。」汽车、交通与通信行业领域间的割裂一度成为车路协同研发的痛点,「我们每一方其实对对方能做什么、希望要什么是不清楚的。」陶吉说。

从最初的自动驾驶技术研发,到当下的车路协同协作开发,陶吉一直在前线。他皮肤白皙少有皱纹,刚认识他的人惊讶于他年纪轻轻就当上业务负责人,他自爆年近40别人以为是开玩笑。大家猜测他的保养秘笈,结论之一是「也许坚持理想主义会使人永葆青春」。

陶吉的确表现出强烈的理想主义特征,2013年百度刚刚开始研究无人车,他就是先锋。在那之前,国内的无人车研究多数是学术性的实验,「无人驾驶这个问题本身足够挑战,可以说是人工智能皇冠上的珍珠,高校里做这个事情更多的收获是培养人才,没有工业界的流程、数据、资金支持很难通过持续积累把无人驾驶做到一个很高的水平甚至落地。」2012年后深度学习技术的兴起,让技术人员看到真正解决无人驾驶中某些核心问题的可能。「因此我们希望第一次以工业界的身份,一个正规军的身份,真正把这个事情给落地变成现实。」陶吉说。

百度研究无人车让中国在无人驾驶领域有了自主的技术,陶吉对此很谦虚,「我们是承担了这样的使命,也很自豪」。除了国家的荣耀,他也认为科技公司中最聪明的头脑有责任做些事去提高国民的福祉。中国每天就有约500人死于车祸,「可以挽救这么多人的生命,让我们的交通秩序更好,让这个未来的生活更美好,这是非常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2017年4月,百度把无人车的自动驾驶技术开源了—— 阿波罗(Apollo)平台向任何公司和个人免费提供技术,「过去要自己研发,需要许多人花很多年很多钱,现在只要你有兴趣就能用这套技术快速搭建一套属于自己的完整的自动驾驶系统。」陶吉觉得这就像拉起的一面旗帜,「使得多个不同技术领域的人能够在这个平台上碰撞,不用重复造轮子」。车路协同需要的各项要素被集齐了,无论通信还是道路建设方,外部合作伙伴的态度变得积极了起来。

时机已到,在一次工作汇报中,陶吉向李彦宏提及了这个设想,「他当时听完一下被点燃了,说这个事儿要赶紧干,马上干」,「这事儿现在做出来应该先帮普通车的司机服务,至少变道的时候不容易剐蹭。」

项目一下被架到了高处,陶吉要自己想办法组织各部门协同开发,也遇到了与最初开发无人车时一样的质疑,「百度跨界跨到这个交通领域?做智能道路到底靠不靠谱?」于是,陶吉从最初埋头于技术、多一句话都不想跟别人说的研究人员,变成了通过密集开会、四处讨论试图说服别人的「演说家」。而最重要的,是要快速取得能说服人的成果。

团队研发工程师在十字路口红绿灯下调试

他们在百度科技园门前的十字路口,立了个原始版路端探测设备,就装在移动红绿灯上,上面是一圈激光雷达,下面是摄像头和补充盲区的3个小激光雷达。当然出乎意外的是,一开始不知情的司机把它当成交管部门加装的监控摄像头,不敢再乱闯红灯。

但它的功能远大于拍违章,「它能看到那个路口200米范围内所有障碍物,解读出来位置在哪儿,然后将信息以一个极小的延时发送到车上。」对陶吉而言,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验证过程,他的项目研发队伍开始壮大。

当能够采集更多行驶信息后,车路协同系统可根据车流量和算法,灵活调控红绿灯时间,「过去红绿灯不管车再多也只有十秒的绿灯,以后就能跟当时堵车情况适当延长通过时间让更多车赶紧过去。」陶吉说。

就如同其它创新实验的早期阶段,这个设备是需要人来「伺候」的。因为十字路口是不可能有插座的,所以电量会在5小时或更短时间内被耗尽。这时自动驾驶技术部的研发工程师时晨阳和同事们就会轮番出动,拿上四把钥匙,打开下面的设备箱,更换50斤重电池。

穿着潮牌和AJ鞋的时晨阳是个很酷的程序员,他忍不住晃着脑袋吐槽,「最开心的事儿是写代码,其次就是叫上同事一起在40度的天去搬电池,这是读书时候万万没想到的。」

他沉浸在青轴键盘的「啪啪」声,和32寸曲面屏上由字符组成的代码世界时,非常不喜欢被打扰,接受采访,也要在写到一个断点后再出发。电脑本身的卡顿就更无法忍受,「比如我按关机的时候,如果它关不了的话,我直接就关电源,不行,等不了。」好在公司对技术人员的需求总是全力满足——时晨阳有四台电脑,总价值8万多元,其中一台用于开发的电脑价值3万。

所以,抛开天气晴雨冷热不论,从代码的世界抽身出来去换电池这件事本身,对时晨阳而言就已经足够「恶劣」了。

虽然过年在被家里亲戚问起工作时,他会敷衍地说是「程序员」,但时晨阳心中有自己的骄傲。虽然都是写代码,但是参与到能够改变人类生活的科学技术开发中,他觉得无比荣幸,当阿波罗开源平台上出现自己的名字,时晨阳截了个图发到朋友圈,「标个红圈,看看这就是我做的。」

他享受代码的世界,但不享受坐在进行校准定位的无人车里对着屏幕写代码,尤其不能忍受加速、急刹、8字转弯的组合,时晨阳赶紧控制车停下打开门,吐了。

车路协同的研发日趋完善,技术和服务方案也将很快对外界开源。现在,时晨阳的工作重心转向了自主泊车,李彦宏的期待是,「下一次再到公司上班,把车开到大门前面,自己下车,剩下的事情就不用管了」,车应该找车位自己停好。

时晨阳(左一)和同事们在百度科技园门前的十字路口调试设备

时晨阳即将投入自主泊车的封闭开发测试,对他来说,那就像一场程序员的高级聚会,所有人员在一个会议室集体办公。没有废话,只有技术沟通和清脆的键盘,「我们都是环环相扣的,我的输出是下一个人的输入,下一个人的输出又是另一个人的输入,每个人都依赖于对方的某一点。」他将双手缩进袖子里,往前探了探身子,显得有点儿期待。

在国家政策层面,人工智能被看做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的重要驱动力量。但在操作层面,如此高大上技术的每一项落地,背后也有着日复一日的重复性劳动,即使他的身份是工程师。中国有十几万AI工程师,共同的职业标签背后,他们各有各的梦想和坚持。

陆清有着典型的程序员形象——格子衬衫、运动裤、双肩包,黑框眼镜下,是每天凌晨两点才睡觉带来的黑眼圈。他在研发用语音控制机器的DuerOS测试部工作。DuerOS是百度对话式人工智能系统,它不用手动操控,喊声「小度小度」就能被唤醒,并接收指令。今年第三季度,搭载百度DuerOS的智能音箱出货量已经超过154万台,中国市场排名第一。

截止9月,DuerOS的语音交互次数已经超过8亿次。但陆清很可能仍然是说「小度小度」最多的人。他的日常工作之一,就是用录有各种环境的语料,对着系统喊上一千遍「小度小度」,看它有几次未能反应。「既然是人工智能,肯定得有叫必应,不然就不智能了。」有一次他测试的儿童故事机,真的按照他随口说的指令讲了个鬼故事,还自作主张地配上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背景音乐,这对于使用故事机的小朋友来说,是不折不扣的安全隐患,吓得陆清急忙上报。由于他的工作伴随着不间断的嘈杂,在同一个大平台办公的同事虽然佩服他的耐性,但也偶尔过来「兴师问罪」,要求小点声。

但他最爱的其实是写代码开发程序,白天的时间交给了和「小度」对话,他在深夜敲击着游戏编程代码。今年4月,凭借应用于DuerOS的电子宠物游戏,陆清获得了今年百度的黑客马拉松比赛「黑马奖」,从「厂长」手里接过奖杯。他开发的游戏也成了小度智能音箱和小度在家上的热门应用。得到认可后,陆清终于可以在唤醒测试之余,名正言顺地编程序写代码了。

陆清

杨睿刚和他的团队成员们倒是很享受在工地的时光,位于天津武清的工地偏远到连出租车都不愿意去。第一次去工地时,他们只能蹲在一个撑起的太阳伞下办公。团队里的女生记得,当时一看到接下来要待几个月的集装箱改成的办公室里空无一物,杨睿刚转身便要去建材市场买家具,看着打着火后仪表盘上所有灯都亮的小汽车,他又拉上了包工头——除了他没人敢开那辆车。他们从十几公里外买回了两把椅子。

包工头是一个被他们称作「高老大」的中年男人,口音浓厚。他为杨睿刚的AI落地实验提供了场地和设备 —— 养着一只狼狗的空旷工地和几台二手挖掘机。工地门口的活动板房是唯一能遮风避雨的场所,里面有一台被苍蝇尸体糊住的挂式空调。那里暂时成了由这群留洋归国年轻人的「实验室」。

曾在实验室中「叱咤风云」的科学家一次次被「社会人」的操作震惊,比如如何让挖掘机快速原地转弯,按照杨睿刚以往的研究逻辑,车辆履带在地上转,最快也要5秒,但他在现场看到的是——老司机将挖斗撑在地上,机械底盘原地转弯,「一下子就转过去了,非常快,也就1秒」,这让杨睿刚开了眼界,「高手在民间」。

一个是对设备了如指掌的包工头,有着被江湖气包裹的强壮身体;一个是研究人工智能的科学家,斯文儒雅喜欢探索,高老大和杨睿刚组成了一个突破次元壁的结合。杨睿刚的研究方案总会受到高老大的启发,落地执行时更会得到他意外的帮助。「他们非常具有就地取材的能力」,杨睿刚记得,有一次在装液压泵时发现杆子不够长,高老大到工地里扒了扒,「真的就扒了根杆子出来」。杨睿刚长了见识,「截一截然后焊上去,拿油漆喷得好一点,还挺好看的,那时候就不得不服在有些领域总有人比你厉害,哪怕你是博士。」

杨睿刚和团队成员们与高老大一起在场地调试

就连那只看门的大狗也为科研做了贡献。测试时为避免发生危险,所有人都要退到十米开外,机械臂的小动作很难看得到。但他们发现只要机械臂动,狗就会叫,于是它也加入了团队。后来为了跟狗搞好关系,团队成员开始将酒店早餐里的鸡蛋带到工地。

高老大很期待这项技术的落地,他深知开挖掘机的苦,除了寒冷酷热和重复性的动作,最难以忍受的是孤独,「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他在里面学会了自己跟自己聊天」,团队成员说。

杨睿刚想要的就是做这种「雪中送炭」的事,「我们希望在挖掘机上的success将来也可以移植到别的工程上,如果真能够从百度开始改变一个行业,那我觉得还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文中时晨阳、邱星北、陆清为化名)

消息来源:《人物》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