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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苓峰:我所经历的媒体十年

一个人的职业转换,深刻体现了一个行业的变化。从2003~2013年,程苓峰的10年恰如一枚折光的玻璃,将将好就是传统纸媒到新媒体的兴衰10年。

我什么都干过了
2003年,我在新加坡读完硕士回国找工作,就想做媒体。

程苓峰
程苓峰

2003年的时候,传统媒体还是高高在上的。我给好多商业杂志投过简历,但是连面试机会都得不到。只有网易要我,就进了网易商业频道。但是做了一年以后,发现干的都是杂活,没有成就感,于是就想去杂志锻炼一下,学点东西。

我在《中国企业家》待了两年。这两年对新闻写作有了一个基本的积累。但是瓶颈很严重。总是人家说,你写,你顶多把那个人的原话理解得更多而已。那时候就想,要进企业才行。后来,正好网易的老领导叫我回去做科技频道主编,我觉得是一个好机会,能够了解一个互联网公司的运作。

在网易科技频道干了一年主编,有两个收获。第一,我发现自己还有点领导才能。第二,开始对互联网有个比较清晰的认识:在互联网里面,网络编辑是一个边缘的活儿。

当时,从内部渗出丁磊的一句话——我没有亲自听丁磊说,但应该是他说的。他给几个主编开会,说,你们这500多人,每年干的活儿,我搞几个技术,几天就把你们样样都搞定了。意思就是说,他整几个技术,抓取各个网站的页面,然后分析它的字号、大小、位置、时间、评论分析各种参数,就可以生成一个页面,这个页面的成活度会是新浪新闻的重合度的70%。你们这帮人,干了人家30个人的活儿,还不一定能干得更好。

丁磊天生喜欢有技术含量的东西,网络编辑没技术含量。当然,门户总监们都很不服气,可我很服气。我觉得就是这样,丁磊说得太正确了。我当时就意识到,互联网的核心是产品驱动,而不是人工堆砌。

正好这个时候,《中国企业家》的主编牛文文出来创业,做《创业家》杂志,我就去帮他筹备。帮他筹备了小半年,正好谢文找我,他做一起网,是社交网络。我想尝试做产品经理,但没做起来。就连我这样完全没有产品经理经验的人都觉得他们太不专业了,那你可想而知,我只能走了。

我已经做过4种介质的媒体了:杂志、门户、社交类和博客。后来微博也出现了,对于其中的变化,我确有体会。

当时有件事情,我印象非常深刻。我是产品经理,做了一个设计,用户要去填他的需求,用逗号隔开。我发现,用户一般不看这个,他就直接用分号或者空格隔开,但是他只要不用逗号,就检测不出来。我去找程序员,说你这个需要改一改,把逗号、分号、空格键的符号都算上。你猜那个程序员怎么说,他说,他看不到这个指示,不用逗号,他活该。

你是不是觉得很SB?当时我无言以对。我很绝望,因为那都是最好的程序员。无论如何,这些事情让你对互联网的产品、程序员的语言有了了解,原来他们是那么想问题的。

2009年4月,我从一起网离职,一直到2010年2月,有10个月的时间,我赋闲在家,没有再找工作。觉得自己什么都干过了,要想清楚,最后索性做了自己的博客。做了一段时间,流量还比较好。那时候,我跟王兴还经常见面。他看美国的TECHGRUNCH网站,一天三五条他会看,到20条他就懒得看了,所以建议我少放,我一直认为他这个路线是对的。王兴这个人,我从他身上可以看到我的一些特征,所以我跟他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之间有一些息息相通的地方。

世界它一定会变

这时候,我已经做过4种介质的媒体了:杂志、门户、社交类和博客。后来微博也出现了,对于其中的变化,我确有体会。第一次变化就是,门户的出现,有了一种新的、更强势的传播渠道。它是用户消费媒体的地方,是传统媒体的一个补充,但是本质并没有发生变化。

第二次变化跟第一次变化几乎是同时的,只不过没那么强烈而已。就是说,互联网不再只是媒体传播的地方,也是媒体生产的地方——这就是博客。但是博客这个东西没有起来,因为掌握它需要一定的门槛。专业写博客需要一定的门槛,要用模板和软件。看博客也有门槛,在门户看它推荐给你的博客,不叫看博客,那还是看内容,不是看人。你要下载RSS阅读器,专门看那个人的博客,那才叫看博客。看博客的本质就是,你搜了这个人,定义了这个人,然后看这个人。

第三次变化是社会化。它的本质在于,让每个人都成为生产者、消费者和传播者。每个人都是编辑,因为你能转发。每个人都是记者,因为微博门槛很低,只要写140个字,人人都能干。它把成本一下子拉低,就井喷了。

这时候,我已经想清楚了:当渠道不稀缺的时候,什么东西稀缺?内容稀缺。我意识到,做内容会越来越有福气。你只要做好的内容,永远有人把你推出去。我要成为一个最好的内容,不要去想其他的。

我带过团队,也做过产品,换很多人可能就去创业了,但我这种人不适合创业。每当遇到某种关卡的时候,我总是会选择离开,而不是妥协。妥协才能走下去。
自媒体的“自”,就是自由的意思。只要有手机,有网络,我在地球的任何一个角落生活,都可以继续写。

我在网易的时候,关系分为两层。一层就是我的顶头上司和下属,没问题,他们很认可我。但是,我跟其他主编的关系搞不好。那时候,网易的考评体系是10个频道主编互相打分,得分加总排ABC,我们都是竞争对手,谁给谁打啊?我是很清高的人,得了3个C。跟部门内部人相处,不妥协成为我的一个优点。跟外部人相处,不妥协就成为我的一个缺点。

2009年春节前后,因为没有工作,给《创业家》杂志做顾问,一个月5000块钱,也给媒体写稿子,一个月保底一万块钱。那时候我基本上已经决定,还是做媒体这条线。但是我还没有房子,我得买个房子。我可以先到其他地方去挣点钱。2010年2月22号,大年初九,我开始在腾讯上班。

去了腾讯,小有收获。

第一,能够比较网易和腾讯了。以前我在网易觉得很不爽的地方,在腾讯全部被屏蔽了。这边的考评制度很舒服,你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在腾讯我从来没得过C,都是A和B。另外,我很惊叹腾讯对人的管理到了什么样的地步。我有个员工辞职出去创业,过了3个月要回来。我说好啊,回来就回来,反正也无所谓,还让我们这些兄弟觉得,出去也不好混,安民心。过了几天,人事给我打电话,说这个人不能回来。原来,腾讯有规定,一个员工离职半年之内要回来,除非以前得过两个A;如果这个人不满足条件还想回来,还有一个可能,去找EVP特批。

这个制度非常好啊,腾讯能够做600亿,真的不是偶然。以前一定有很多人想要回来,前上司磨不开面子,好,制度来帮你一把——是制度不让你回来,我有什么办法。同时,一个不算太优秀的员工出去又回来,他们是不认可这种事情的,不能把公司当旅店。但是,如果这个人相当重要,还是有特批的机会。

在腾讯,一开始我做科技新闻,后来又做投资战略分析,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为什么大公司很难避免政治问题。这是我的解释,不一定对。

当一个公司很小的时候,它只能去市场上找饭吃。但是大企业有资源,你可以干掉敌人挣饭吃,也可以在内部要点资源弄饭吃。找资源这件事,靠信任。信任可能就是,你是我的人,我是你的人,政治就来了。所以,公司越大,资金越强势,内部的政治斗争就越厉害。无论网易还是腾讯,门户都是争夺资源的一个部门。网易靠首页链接导流量,腾讯靠QQ导流量。不需要内容做得多好,只要找到推广位置,啪一下流量就上去了。这会导致很多问题,或隐或现。腾讯在大公司里可能是最好的,有口皆碑。但即使是最好的大公司,也避免不了解不开的政治。

但大公司为什么又会存在呢?大公司之所以存在,是在那些需要协同生产的领域,比如说,需要程序员,需要设计师,需要推广,需要销售。但是,在一个以创意为核心的产业里面,尤其是一个可以独立交付产品的创意行业,是不需要大公司的。媒体就是。

我从理论上证实了,我应该独立。正好那一阵,微博起来了。

当我想要离职的时候,我唯一的顾虑就是,我怕我在一段时间内没有收入。我需要一个缓冲期,做了几个尝试,都失败了。第一个,我想去腾讯月刊,在内部撰稿。他们没敢要我,我猜可能怕我知道太多腾讯的事情。第二个,我想能不能够在一段时间里双线并行。我在腾讯的头一年给FT写稿。后来FT把我的专栏停掉了,因为有人投诉,说我是腾讯的人,不公正。后来,我想双线并行,开始在微博写东西的时候,外部的人也会给腾讯打电话。麻烦太多了,这条路走不通。

其实我还想过一条路。当时我被这些人搞得比较烦了,还真想过辞掉工作,去大学里做老师。我觉得做老师挺好的,我随便去写谁,你就不用骂我怀疑我了。我找过很多大学的新闻传播学院,他们都说不行,你没有博士学位。

在这个过程当中,我逐渐明白了一个事情——跟我2003年回国后求职的时候面临同样的问题——我敲门,没有人给我开门。他们在努力,但是他们打不开。这个体系是不自由的,它能支撑一个渴望自由的人吗?

铁了心做自媒体

我铁了心了,就去做媒体。做媒体呢,又遇到问题了。

我去找大牌的媒体,说我给你们写稿,但是稿费一篇不能500了,一篇至少2000,这样我才有买米的钱。对方回复,太贵了。老子甚至一篇文章不值2000块?那算了吧,我就去找杂志。原来我写短评,找杂志,就想给杂志写长篇文章。我写了金山网络CEO傅盛的一篇文章《度过生死线》,去投稿,全部给我退回来了。他们不登,两种原因:第一,你给金山背书,我们被你利用了,得罪了360。第二,凭什么给外面的人这么大的版面?没办法,我自己登吧。博客我已经停了两年,直到这篇文章才又重新开始发。我本来心里也没底,但后来传播效果很好,好几千个转发。

这是一个很大的转变。以前,我是没有这么大决心去做自媒体的。反正我写文章有稿费,就希望我的稿费越来越值钱而已。但是当我发现,我得不到稿费,我也无语了。

2012年8月底,微信公众账号开始了,正好我辞职。那半年时间,我基本上隔一天发一篇原创,每天两版。基础粉丝就这么涨起来了。一直到2013年1月23号,我宣布开始卖广告,一个一万,这是分界线。此前,我在东莞,一直默默无闻地写,相当孤独。

在我卖广告的前几天,见了张晓龙一次。那是我第一次跟他见面,聊的是生活和信念。但是最后还是聊到了微信。他跟我征求了微信的一些未来变动,我说我要干广告了,然后他说会有人买的。

我还觉得有几个事情必须要说。第一个事情,我不是没有收入的。有两个人出现了,但我不能讲他们的身份。一个人告诉我说,你需要多少钱,告诉我,我给你。你不需要帮我骂人,你也不需要捧我,否则你就失去你的价值了。当然我一直没要他的钱。我告诉他,等到我没有钱的时候,我来找你。

后来又有一个人,也是我很好的朋友,惺惺相惜。他说我先给你一笔钱吧,等你缓过来了再说。我就接受了他一笔钱,分两部分打给我。第一部分我已经收了,解了燃眉之急,后来我卖广告了,第二部分就没有打。

卖广告的前一天,我给一个CEO发短信,问他的意见。他回说,去做吧。结果,第一天就有公司投了。一个广告一万,到现在,我整了几十万,足够我在东莞这样的地方生活了。我平时不买东西,每个月也就是我妈花3000块买菜钱。如果这么继续下去,我可能把东莞这房子卖了,去澳大利亚或者九寨沟生活。当时买这房子,是打算万一不成还可以开一小时车去深圳找工作。但既然自媒体能挣钱,自媒体的“自”,就是自由的意思。只要有手机,有网络,我在地球的任何一个角落生活,都可以继续写。

我妈下楼打太极拳去了。一会儿我下去散步。我住这里,没什么朋友。我每天早上七八点起床,站桩,然后采访写字吃饭,晚上再站桩,争取10点以前睡觉。我每天都在“修”。我在看《道德经心释》,它让我放松。这些道家的东西,让我在看世界的时候有了根基,慢慢能够脱离那些世俗的成功。

作者:雷晓宇
来源:原文刊登于智族GQ杂志,网页文章来自中国新闻周刊的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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